1943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猛。小雪节气刚过，小麻湾村的屋檐就挂上了冰凌，像一串串倒悬的玻璃匕首。村头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，光秃秃的枝丫指向铅灰色的天空，枝杈间还挂着去年的高粱穗，被寒风抽打得呜呜作响，倒像是谁在低声啜泣。
小麻湾抗日烈士纪念碑（资料图）
四连的战士们蜷缩在村西的土坯房里，枪栓上的寒霜结了又化。杜万祥连长用粗布擦着步枪的枪管，布纹里嵌着的沙砾在蓝钢上留下细痕。他的目光掠过炕上二十多个缠着绷带的伤员，最后落在窗纸上。那上面糊着的高粱秆纤维，在风中鼓出起伏的波纹，像片微型的浪涛。“今晚得加岗。”他对身边的孙毅指导员说，呼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成了霜花。
鸡叫头遍时，哨兵撞开了房门。“连长！骑兵！”他的棉裤冻得硬邦邦的，膝盖处磨出的破洞露出冻红的皮肉。杜万祥抓起枪冲出门，只见村东的地平线上腾起黄尘，千余匹战马组成的黑潮正往村里涌，马蹄声震得冻土簌簌发抖，钢盔在晨光里闪着冷光，像翻涌的浪头。
“同志们，我们被包围了！”杜万祥的吼声劈开寒风，“我带一排掩护，指导员率二排、三排突围！”孙毅伸手要抢他手里的枪，却被他按住肩膀：“现在不是争的时候！”指导员的手指深深掐进他的棉军装，转身时棉帽上的雪沫簌簌往下掉。
土墙后突然爆发出排枪的轰鸣。杜万祥趴在冻裂的豁口后，看着日本骑兵像疯狗似的扑过来，马刀在风里划出银亮的弧线。“打！”他把手榴弹甩进敌群，黄烟裹着马尸腾空而起，受惊的战马拖着骑兵冲进麦田，在冻土上犁出凌乱的深沟。身边的战士小周被流弹打穿了喉咙，血沫喷在结霜的土墙上，瞬间冻成了暗红色的冰花。
半个时辰后，土墙被炮火轰开个缺口。杜万祥挥着手枪喊“撤”，三十多个战士跟着他往村外冲，棉鞋踩在冻土上咯吱作响，像咬碎了满地的冰碴。村南的开阔地白茫茫一片，只有几座孤坟隆起在雪地里，坟头的石碑被炮火炸得裂了缝，像是战士们歪斜的身影。
孙毅正带着二排、三排往南冲，棉裤被铁丝网划破了长长的口子，露出的皮肉在寒风里冻成了青紫色。他回头望了眼村头的火光，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。是一排在坟丘后阻击敌人。几个战士跪在坟前的雪地里，枪托抵着墓碑开火，子弹打在石碑上迸出火星，倒像是给祖先磕了个响头。
“快进高粱地！”孙毅嘶吼着推搡身边的战士。那片齐腰深的高粱地早已枯透，秆子在风里互相抽打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。二排的战士刚钻进秆子深处，骑兵的马蹄就踏碎了身后的雪，马刀劈断高粱秆的脆响像在割草。孙毅往怀里塞了颗手榴弹，转身时看见一颗炮弹落在人群里，黄烟裹着断碎的高粱秆腾空而起，二十多个身影瞬间没了踪迹。
杜万祥冲进高粱地时，裤腿已被血浸透。他在枯秆间摸索着前进，忽然踢到个软软的东西。是孙毅的棉帽，帽檐上还沾着半片高粱叶。远处传来敌人的嚎叫声，他猛地扯开棉袄，把衣服挂在最高的高粱秆上，转身往北边的开阔地跑。棉军装在风里鼓起来，像个摇晃的稻草人，引得子弹嗖嗖地打在秆子上，留下密密麻麻的小洞。
“往这边来！”三排长的嗓子哑得像破锣。他带着十几个战士趴在一道土沟里，刺刀在暮色里闪着微光。敌人的骑兵围了上来，马鼻子喷出的白气在眼前缭绕，有个戴皮帽的军官正举着望远镜张望。三排长猛地从掩体后弹起，刺刀带着风声直刺马腹。那战马吃痛，骤然人立而起，前蹄在半空划出一道惊惶的弧线，将他狠狠撞进身后的沟壑。泥水瞬间漫过他的衣襟，而那庞然的躯体轰然落地时，恰在他与身后呼啸而来的子弹之间，筑成一道转瞬即逝的屏障。
沟里的刺刀明晃晃的，一共十三把，每把都沾着暗红的血。三排长的胳膊被马刀劈开了，露出白森森的骨头，却咬着牙把最后一颗手榴弹塞进敌人的马肚子下。暮色漫过土沟时，风卷着雪沫子盖住了血迹。杜万祥连长趴在离高粱地不远的地方，后背的弹孔像筛子，手里却还攥着半截枪栓。远处的高粱秆还在摇晃，挂着的棉军装被风吹得啪啪作响，像面永远不倒的旗帜。
这场战斗，一晃80多年过去了。今年秋天，我路过小麻湾，看见村南的高粱地连成了片，红高粱在秋风里举着沉甸甸的穗子，穗粒饱满得像要滴出血来。
这时，风穿过高粱地，发出呜呜的声响，仔细听去，倒像是六十多个年轻的声音在喊：“冲啊——”阳光透过穗子的缝隙洒下来，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混在无边无际的高粱地里，再也分不出哪是我，哪是那些永远年轻的战士。
